马步升
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委员会委员,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万字。曾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儿童文学奖及施耐庵文学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
领羊
马步升
在爷爷三周年祭日时,我终于有了参加领羊仪式的资质。此前,是绝对不可以的,非但进不了现场,为防止偷看,管事的会把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像轰小鸡那样赶得远远的,大门口还要留人放哨。孩子的眼睛兼通阴阳,看得见人,也看得见鬼。被鬼魂惊吓了,或惊吓了鬼魂,都不是好玩的事情。过了十二岁,见鬼的功能就自动消失了。不知道这是谁编造出来的鬼话。但,没有一个不信这种鬼话的人。
这是爷爷的魂魄最后一次回家了,从此后,人鬼悬隔,爷爷将安心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与原来的生活和亲人彻底划清了界限。我家那头老绵羊被拖进了里屋。它不愿进来,屁股死命后缩,可是,它哪里是两个壮汉的对手。今天,它不是羊,更不是一头普通的羊。它是我爷爷。爷爷的魂魄将附着于它的身体,把最后的意志传达给大家。当然,老绵羊不知道它居然有这样尊贵,它要知道是给我当爷爷的,指不定会乐成什么眉眼呢。我爷爷可不是一般的人,不是谁想当就当得了的,何况羊呢。老绵羊不愿意给我当爷爷,它不是一只轻易屈就的羊。不过,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老绵羊不敢当我的爷爷。爷爷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历史包袱,爷爷活着时,老绵羊已经来到人世了,它大概目睹过年逾古稀的爷爷被那些戴红袖箍高喊口号的人整治成什么好玩的样子,爷爷还有那么多儿女,比儿女多出好多倍的孙儿孙女,好似一眼将要干涸的水井,还必须承担责备众人的责任,又好似一盏油干捻子尽的灯,自己都黑了,还得为那么多人提供光明。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啊。
总之,老绵羊在此本该乘风破浪实现生命辉煌的紧要时刻,却毫无来由地拿起架子了。羊要是拿起架子来,架子再大的人,都是比不了的。它被两个壮小伙一人扭住一只耳朵,请到了主席台上。谁见过哪个在主席台就坐的人,是被揪住耳朵请上来的?也不算主席台,就是最前排的位置,没有靠背软椅香茶水果米高峰漂亮女侍什么的,只有一盆清水。清水也不是给老绵羊喝的。老绵羊似乎也明白,它根本就没打算喝,看都没看一眼。它四腿僵立,身子绷直,两耳竖起,一副提高警惕随时逃席的架势。满屋子的人,男人女人,满头白发的,黑发扰扰的,一齐跪下,发出一片凄怆的喊叫。有的叫爹爹,有的叫爷爷,有的叫舅舅,如此等等。我好像什么也没叫,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没有经验。老绵羊是侧面向人的,听见叫声,它偏脸一看,傻愣愣地,不知所措。它哪里见过这阵势呀,平时,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随便拿鞭子抽它,抬脚踹它,厉声吆喝它的。此时,却齐齐跪在它面前,个个涕泗交流。当然,它不知道人向一个目标下跪时所蕴涵的重大意义。要是知道,哪怕知道一点点,也许它会生出些许成就感的。它只有恐惧,迷茫,不知所措。它眼珠子转了转,发现无路可逃,就把身体放松了些。大不了一死嘛,哪只羊没见过人杀羊。人把事情想开了,云在天上水在瓶,云开月出笑一声,羊把事情想开了,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老绵羊一时端的是了身达命,一眼看破万年红尘。
主祭一手轻轻地按住羊头,抚摸了再抚摸,一手从盆里撩起一把清水,浇在羊耳朵上,轻声说,您老人家都看见了,跪在您前面的都是您的儿孙后辈,您有什么话要安顿的,您就说啊,都在听您的吩咐呢。老绵羊觉着耳朵不太舒服,来回抡了抡,点点滴滴清水洒在地上。主祭又撩一把水,浇在老绵羊脖子上,轻声说,您老人家是不是在忧心大孙子啊,您看看,他就在面前跪着,好着哩。老绵羊没有反应。哦,您是牵挂二孙子啊,他可回不了家,他在守边防保卫国家哩,前一段时间立功奖状都寄回来了。
老绵羊转了一下眼珠,似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立即有人冲出屋去,把一张纸递过去,主祭接住,展开给老绵羊看。老绵羊看了眼那张奖状,偏过脸去。哦,您是担心小孙子上不了学啊,您老安心,现在上学都要凭本事考的,再不像以前靠推荐走后门了,只要允许考试,咱家的人都没问题。老绵羊扬起头,嘴巴一开一合,做仰天长叹状。
该问的都问了,搜肠倒肚,由人问到牲口,由国际国内形势,问到家里的鸡毛蒜皮,实在没什么可问了。我暗中在记数,共问了七十八个问题。三个小时过去了,跪在硬地上,膝盖疼得受不了,我早想撒尿了,憋得膀胱疼,许多人大概跟我一样,跪下难受,偷偷坐在地上。大冬天的,地上太凉。三盆清水洒完了,第四盆清水剩一半了,老绵羊全身精湿,地上泥水横流,可它仍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爷爷活着时就是一个难说话的人,爷爷的魂魄是否真的附着在羊体,在利用最后一次机会为难人?替爷爷想想,过了这一天,他就要云游远方,再也回不来了,他高傲了一辈子,在彻底离开时,和亲人们多进行一些情感交流,也是人之常情嘛。一作这样想,我立即跪端正了。领羊顺利与否,在于主祭揣摩鬼魂心思的本领,话有三说巧者为妙,要看主祭与鬼魂对话的水平。主祭显然急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跪在面前的都是您老人家的后辈儿孙,您老人家耍了一辈子风光,所谓大人有大量,您还不至于为一些小小的不快跟后辈过不去吧。神经早已麻痹的老绵羊乍然受到主祭大声惊吓,竖起耳朵,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空地。主祭说,哦,不是啊,我知道您老人家不会跟小辈们计较的,既然这样,领了羊,大家就送您上路,您是个志向远大的人,在阳世里实在屈您的大才了。说着,将剩下的半盆清水兜头浇下,老绵羊一个激灵,全身剧烈抖擞,清水飞溅开来,洒在前排许多人脸上,他们也像羊一样抖擞。
老绵羊抖擞得四外飞溅的清水,等于爷爷在向人们致答谢词。这是主祭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了,博得了他的同情和谅解,在阳世,他的所有心愿都彻底了了,于此向大家依依作别。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领羊仪式宣告圆满成功,爷爷从此将一去不复返。哇地一声,哭声轰然而起。
当夜,老绵羊死于羊圈。待人发现时,它的两眼仍睁得老大。那是一双极度恐惧的眼睛。
朗诵者简介强歌,原名强占文,甘肃省普通话测试员、庆阳市语言文字工作者委员会委员,朗诵爱好者、庆阳本土方言推广者,曾有解说作品在中国教育电视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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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任编辑郝芳编辑范亮
陇东报社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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