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袖着手走在年冬天的西峰街道,一股股西北风刮起的尘土直往嘴和鼻孔里钻,而我一点也不在乎,踢踏着将要淹没鞋口的黄土在大街小巷蹿来蹿去。那时候的西峰是一座土城,不能和现在同日而语,有天壤之别。但它于我这个从乡下来的13岁娃儿是一个十分精彩的世界,那么富有诱惑力。见一个单位或工厂,我就走进去,爬在玻璃窗上窥探里边的人在干什么。他们似乎发现了我,而又忽略了我的存在,各自在忙自己的工作。后来,走到南大街,眼前出现一幢绿色的大房子,装潢的非常美观,在灰蒙蒙的冬天里特别招人瞩目。我认为在绿房子里工作的人很不一般,就想进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走到门口,看见地上放着一双叫不上名的鞋(许多年后才知道叫拖鞋),我正想试穿一下,里边走出一个人,他虎着脸训斥:哪儿来的野娃,滚远!我是想进去看看,他轰我走,没门喽,我冲他扮个鬼脸走开,心里欠欠的如有所失。时隔十四年,年夏天,我参加庆阳地区首届文学创培训班,文友张金彤和我去探访小说家曹治渊(已故),走进了那幢绿房子,它是庆阳地区邮电局机房重地。
那年,我读高小六年级,被“文革”的红色风暴席卷到西峰,率领我们的是人高马大的李同学,他自诩“红色革命造反团”团长。他高举“红色革命造反团”的旗帜,领着我们到处喊口号,撒油印传单。喊口号喊的嗓子眼涩痛,我也没了兴趣,佯装鞋夹脚走不利索,和他们慢慢地拉开了距离。
晚上,住在西峰火柴厂,麦草地铺,但每人有一床红绸被子。乡里娃第一次盖绸被子,我的感觉挺好,没有觉着一点冷。李同学和几个大同学嘀嘀咕咕,他们骂骂咧咧不让我听,我用被子蒙住头假装睡了。听他们要去造地委书记刘文正的反。我见到最大的官是公社书记和社长,这地委书记中间隔着一层县委书记呢,我有心去看看这大官是啥模样,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走了,我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他们进了地委书记刘文正的办公室,我一个蹦子跑了过去。
刘文正胖胖的身材,目慈面善,穿着草绿色军大衣,戴着“火车头”军帽,只差没戴领章和帽徽。我就想这是个好人么,怎么会是坏官呢,大街上到处贴满“炮打”、“火烧”他的标语和大字报,姓名打着3个红x。
李同学一伙团团围住刘文正质问:
“你为什么要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为什么不让我们红小兵串连造反?”
“……”
刘文正拿出一本简装《毛主席语录》本说,红小兵同志,你们看看毛主席是怎么说的,李同学指着他的鼻头:“走资派,别转移目标,我们红小兵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文正看见站在后面个头矮小的我,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说“这娃长的乖聪,”他把《毛主席语录》本给我,接着说“听毛主席的话,回学校好好读书,好好读毛主席的书。”
“不能拿走资派的东西!”
“不能被走资派收买!”
“不能当走资派的保皇狗!”
李同学可着嗓门喊着,从我手中夺过《毛主席语录》本摔给刘文正,把我轰出了门外。
我站在“嗖嗖”的寒风里,不知再去什么地方。不一会儿,有两个干部走过来,他俩边走边商量向地委副书记王立成汇报工作。我就想这副书记又是啥模样,他俩前脚进了王立成的办公室,我到门口向里面探望。王立成躺在红金丝绒三人沙发上,他的头发灰白,眼睛合闭着好像睡着了,长长的腿伸出沙发外。这官好牛皮,睡着这么阔气的床。
两个干部是刚从镇原县屯子公社检查工作回来的,一个向王立成说“王书记,屯子公社搞得红海洋能在庆阳地区树立为典型。”
王立成慢声斯气地问“怎么个典型?具体些。”
“街道红堂堂一片,到处墙上写着毛主席语录,红油漆打的底色,黄漆写的字金光闪闪。”
王立成问调和漆用了多少煤油,花了多少钱,这个干部给他一一作了汇报。王立成说“好得很么。”
“真的好,王书记。”
王立成说“好个形式主义,农民没钱买煤油黒揣瞎摸,没钱吃的没盐饭,好么,怎么不好?”
这个干部不吭声了。王立成问还有汇报的吗,另一个干部说“王书记,屯子的农田基本建设搞得很好。”
王立成问“怎么个好?”
“地整的很平,埂打的很端。”
“这倒像个正经事,就看种庄稼好不好,只要没倒了地的肚子。”
“屯子的农田基本建设能开现场会,那埂真得打的好看,椽用油揩的,椽路明溜溜发亮。”
王立成“忽”地挺起身子,模样凶的像要吃人,“好他妈……女人没油揩锅底,铲搅团瓜瓜铲的鼻子疙瘩淌汗,拿油弄那?驴日的胡整!”
两个干部默默地退了出去。
王立成在地上走了几个圈子,好像突然发现站在门口的我,黑着脸喝问“你个碎狗日的,从哪来的?”
“从镇原县平泉八山完小来的。”
“不好好念书,到处胡跑啥?”
“造反。”
“造你妈的x反!滚回去!我再看见你在西峰,打断你碎狗日的腿!”
我畏怯地掉头就走,他还在骂“他爸弄啥,不管他这碎爸,学瞎呷!”
回到住处,李同学他们正在卖派,“文化大革命真好,想走哪就走哪,一分钱不花。”“为啥不好,走到哪白吃到哪,顿顿油汤油水。没钱打条子就借,九借十不还!”
李同学看到我劈头就问“你来造反?还是来逛西峰?”
我无言以对。
“你为啥要接走资派刘文正的东西?”
“你是他的孝子贤孙?”
“你是他的保皇狗?”
“他给我的是《毛主席语录》本,林副统帅说读毛主席的书,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你有理了?我宣布:把刘文正的保皇狗王博艺开除出红色革命造反团!”
他马上动手就扒我的袖章,我护着不让他扒,他动拳脚打我,弱小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打得我实在招架不住,我在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妈呀”叫了一声,捡起当枕头的砖块,朝我头上狠狠砸了一下,我的眼前金星迸飞,俄顷,血从额头簌簌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午后,西北风卷着雪花漫天狂飞,我们乘坐“解放”牌卡车离开了西峰,我的头部伤口还在疼痛。到了董志,我回过头朝西峰方向望去,天地之间风雪弥漫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里说:西峰,我长大后还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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